沒有肚臍的肚子

早上七點鐘，從一陣天搖地動中甦醒，

隨後聽見的是那首最喜愛的輕快音樂，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伸出手指一按，維持平躺的姿勢，

一邊感受陽光灑在屋內的溫度，

一邊平復著因為從睡夢狀態中忽然被鬧鐘震醒而慌張的生理狀態，

接著起身，走向浴室，進行例行的盥洗，迎接新的一天。

因為工作的關係，隻身搬到從來沒踏足過的小鎮居住，

離開從小生長的大都市，離開有室友互相照顧的生活，也即將離開熟悉的生活圈。

在搬家的期間，每個問候裡除了祝福也夾帶了擔心：

「你一個人住可以嗎？」、

「你要記得多準備一點鬧鐘！」、

「一定要先跟鄰居打聲招呼，發生危險意外才有人照應你喔！」。

聽著聽著也開始不禁擔心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遇到難題。

整理行李的當下，回想起剛上大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情景，

擔心著自己會適應不良，擔心會造成同住室友的麻煩，

擔心自己會不小心遺漏了任何一句可能是重點的話語，

第一天晚上還因為太緊張、太害怕自己隔天會起不來，而不敢拿下助聽器。

那一夜，聽著車聲、呼吸聲、腳步聲、棉被摩擦床墊的沙沙聲...

那些平時不會特別注意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顯得特別清楚，

然後想起自己小時候，參加的每一場畢業旅行也總是如此，

因為太想參與朋友的睡前聊天，總是不聽父母再三的勸告，

執意帶著這些珍貴的聲音進入很淺很淺的睡夢裡。

當然，助聽器過不久就因為過度潮濕而進廠維修了，

但我卻非常開心能完整的擁有了那些與朋友的美好回憶。

上週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同學會，

之所以盛大是因為學校打著一道特別的傳統，

讓每個剛滿十八歲且即將進入自由殿堂的準大學生們，

在一個小信封裡寫下想對自己說的話，放入任何自己想放的物品，

然後相約十年後再聚首，一同見證時光膠囊裡被好好保存的青春。

至於十八歲時的我，希望二十八歲時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職業沒猜中、感情生活也沒著落、夢想實踐度更是差強人意，

但我最後期許自己：「不論如何，都要過得快樂且沒有遺憾！」

現在的我真的沒有遺憾了嗎？

在今年的八月以前，我的人生目標從少年時的各種雄心壯志，

演變成只為了一條漫長而狹窄的道路而努力，眼巴巴望著的終點是正式教師的榜單。

歷經了數年來的希望與失望，終於在我即將放棄的這一年，得到了甜美的果實。

但卻沒有如想像中的喜極而泣，更沒有抱著身旁的人又跳又叫，

反而是一陣鬆懈、甚至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無所適從。

緊接著想起從小到大，各種大大小小的考試，我都在班上的尾巴，

但每次面臨大考，我總是能倚靠著加分制度順利的度過每次的升學難關，

在決定未來人生走向的高三升大學時，我參加了特考方案，

當時的我懷抱著無限希望，和輔導老師翻著選填志願的學校科系表，

他跟我說能選擇的科系有限，但是應該也算多了。

我細細搜索著傳播類的相關字串，

卻在底下看到一行「不建議視聽有缺損的考生選填此類科系」。

我只好選填了從來不在志向內的教育科系，原因也很單純，只是因為它提供最多名額。

從有記憶開始，媽媽就帶著我認字、讀故事書，

也因為如此，我的識字量也比同年齡的小孩來的多，

還沒上小學，我就已經跟著大人看連續劇、看報紙的家庭副刊。

印象深刻的是某次，我正在看電視播送的卡通，

媽媽忽然拿封箱膠帶貼住了螢幕下方剛好會顯現字幕的位置，

然後她要我重述螢幕上兩隻正在吵架的松鼠所說的台詞，

我說不出來，向她表示因為膠帶擋住了。

她卻要我專心的、仔細的聽，一次聽不懂就再聽一次，螢幕上代表音量的數字也越開越大。我當時只覺得委屈，為什麼明明有字幕我卻不能看？為什麼一定要用聽的呢？

當然，那條咖啡色的堅持，只維持了短短一週的時間，

不久後，我多了每週兩天的聽能訓練課程。

後來我懂了，一直保護著我、讓我在安全並溫馨的環境下長大的爸媽，

其實早就預先想過了所有我可能會遇到的挫折，盡可能的未雨綢繆，

即使家中經濟並不寬裕，但卻總是想辦法幫我配戴最好的助聽器，

讓我學習各種才藝，支持我的興趣，從不因為我的障礙而特別寬容我的言行舉止，

也笑嘻嘻的教我如何正向看待自己與他人的不同。

因為如此，我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沒有碰到太多的挫折，

是他們成功的讓他人先注意到我的優點和才能，而不是我的不足。

但是再樂觀，也總是會有例外，如同選填志願，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的記者夢、編劇夢、專欄夢、導演夢...隨著大學四年過去，慢慢的淡出我的想望。

在走入教職之前，我對自己是不夠認同的，我害怕自己的發音不夠好，害怕自己的專業度不足，害怕自己聽不清楚學生的話...任何一個理由都足以讓我動搖。但是在教學實習時，出現了一個小朋友，總是顯得十分怯懦，下課時也總是一個人安靜的坐在位置上，回答問題總是低著頭，很沒有自信，當時的指導老師告訴我他很想幫助她改變現況，因為媽媽說他在家裏是很活潑的，我就告訴老師我本身也是一位聽障者，因此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只要經過一段時間適應與友善的環境支持，是可以改變的。後來在實習的最後一天，老師告訴全班小朋友，這一週來幫大家上課的實習老師和這位小朋友一樣，耳朵有帶助聽器，全班小朋友都露出驚訝的神情，並且熱烈鼓掌，當時的我看到那位小朋友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笑容與神情，我內心十分的激動，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可以帶給一個孩子夢想，並且成為他的榜樣，讓他們知道自己雖然和別人不一樣，但一樣能把人生活的漂亮！

成為特教教師之後，我看著各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用他們小小的身軀努力生活著，雖然說話不標準，詞不達意，但是他們總是帶著純真的笑容和積極的態度面對生活。

看著他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總是被親戚稱讚安靜而乖巧，是姊姊們爭相帶出去聚會的妹妹熱門人選，原因是因為我不吵、不鬧、靜靜的很好帶。但是在小一那年，我帶上了助聽器，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黑板上愛講話的座號名單上永遠有我一份，更有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即使被同學笑講話不標準，我也還是怡然自得的滔滔不絕。

我相信這些孩子們，在他們內向畏縮的外表下，一定也有著一個活潑熱情的靈魂，只是需要有人牽著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是多麼的與眾不同且值得被鼓勵，讓他們相信自己，並成為一個有自信的人。就像我的成長過程中，每一個老師給我的溫暖一樣。

孩子們每天都會對我說出他們天馬行空的夢想，也讓我想起了過去的自己，總是憧憬著每一個嶄新的明天，幻想著自己長大後的樣子，但是那些想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被擺放在一個生了灰的角落。隨著一年一年過去，原有的熱情、自信、衝勁、勇敢...都被枯燥的應考生活、麻木的思緒和雜亂的情緒而掩蓋。

但是，生命總是會在最好的時機給予對的方向。

因為搬家的緣故，房間需要重新整理，

在家具搬動的過程中，國中時偷偷用奇異筆寫在房間牆上的話，

以一種年少輕狂的姿態，大剌剌的映入眼簾：「跟隨改變去創造機會！」，

看著青澀的筆跡，我瞬間明白了自己正在造成的遺憾，

也想起了曾經不夠勇敢的自己所放棄的那些機會，

想起了那些被自己壓抑住的好勝心與表現欲，

想起了未完成的小目標與大目標，

想起了那些因為受了傷而安慰自己要過得更好的約定...。

這些過去，就像一個一個無法抗拒的限量商品，

買回家後卻只是放著，想著哪一天一定會派上用場，

但時間久了卻淡忘了它的存在，於是堆積的越來越多，

當有所需要的時候，卻雜亂的無法提取。

看著那行字，除了懷念之外，更多的是釋懷，

當初被擋在志願門外的失望，轉變成生活的希望，

雖然我不能控制生命的機緣巧合，但是我可以順著它去創造屬於自己的機會。

能在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之後，

仍保有對工作以外領域的學習心與好奇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而我的工作性質又何嘗不能圓我自己的夢呢？

看到小朋友觀賞自己出現在刊物中、影片裡時的快樂模樣，

讓我有了更多動力去為他們做更多的付出、為自己的專業創造更多的可能。

生命就像一個抽屜，

所有曾體會過的感覺、曾面臨過得經驗、曾佔據過得情緒，

有形的、無形的、正面的、負面的，

都會隨著年歲增長，被逐一的放入再關起，

而我們總是往往忘了要好好整理自己，

一不小心就放讓自己的心變成一個堆滿廢棄物的倉庫。

是時候，要好好整理了。

二十八歲的我也許沒有讓十八歲的自己感到驕傲，

但至少現在的我把壓抑、失望、消極...趕出了我的未來，